她站在房间当中。一番闲谈末了,她伸开手去抻外套下卷起来的裤腰,一层层,毫不在意也不转开,看我瞥见,也只嘻嘻一笑,“我穿着中国人的秋裤,嘻嘻”。我得以瞥见那何止是秋裤,那根本就是很年长的父母辈才会穿的、厚厚绒绒有着菱形格走线、比上海人称之为棉毛裤还要棉毛裤的、估计时尚人士都不屑去鄙视的、保暖秋裤。她笑嘻嘻的抻起卷缩的裤腰,盖住最近因为生活安定又重新鼓起的肚子,然后再提提外裤。令我想起夏天风凉的夜晚,她躺在我家木地板上一边谈笑一边挠肚皮的模样。
小那爱好之一是观察周围中国人的举止以及他们如何生活,然后加以或天真或辛辣或惊叹的总结。有时她的总结令我们又好笑又好气就会强调说:“中国人很多的,不是每个都这样。”“oh yea?”升调加一个大写的问号。“oh yea!”降调加一个不容她质疑的感叹号。她就会露出释然又天真的笑容。小那常常惊叹和赞叹中国人的生活技能。
我们决定去喝最后一轮欢乐时光。外面街上,时髦的人影川流不息。我爬上她电动摩托车的后座。两个人骑坐在一辆车头围着浅粉色毯子的摩托车上,好似驾着一艘风帆破烂的船,神气活现的划开阵阵车流。
小那不怎么喝酒,酷爱抽烟。偶尔遇到一家好酒吧,就会高兴的带朋友一去再去。
这酒吧在市中心极繁华商业区的背街。露天座的煤气灯从高处洒落暖意。橘黄的光细细撒在脸上。我靠在桌边,半闭着眼睛,心想这要是某某还有某某某都在,他们又会对煤气灯这种明显挥霍资源的东西说些什么呢?小那弹开烟盒,抽出纸,熟练的给自己卷了一根,烟雾散开。
街道窄窄的,长不过两三百米,路一侧的梧桐长了些年头了,穿大衣拎公文包的人走在稀疏的树影里也不免和缓了些。趁着这空档,我扭头问小那“巴黎的袭击案,你怎么看?”她眉毛竖起,眼睛也瞪圆了,高声说道:“才死了134个人!才死了140个人不到,他们就说要开始一场战争!才140个人都不到!”
“才?你是说巴黎才死了134个人,才?”
“对!”她愤怒的不容置疑,“你知道黎巴嫩、约旦这些周围的国家每天!每天!都在发生这种袭击吗,每天!他们什么也不说,从来不说。巴黎才死了140个人,他们就说这是战争!你知道黎巴嫩最近死了多少人吗?!”
趁她换气,我立刻接上“知道,最近一次袭击死了600人。”
“就是啊!”她怒吼出来。
旁边路过一位丽人,衣着妆容犹如资深职业经理人般严谨服帖,丽人用力瞪了我们一眼。接住丽人那一眼的我不禁往后缩了缩。
小那继续怒吼“他们这些疯子!同样的事情每天每天都在中东发生,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他们什么也不说,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现在巴黎,才死了140个人都不到,他们就说这是一场战争!”“可是ISIS真的很可恶啊。”
“Da'ish”,她的不屑仿佛子弹一样迸出来,“就是群疯子!”
我突然想起来,小那的父母姐姐长辈亲戚都是信奉伊斯兰教的法国人,是阿尔及利亚定居者又迁居回法国的家庭,她出生在法国,来自穆斯林家庭,祖辈是曾定居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她的头发黑色卷曲,黑眼睛,鼻梁高而直,肤色浅棕。然而她离开了她的穆斯林环境和家庭,还是在法国的时候,小那就不再遵循家里的传统了。
小那在某次聚会的时候告诉我20岁之前她从来没有抽过烟喝过酒,“就更别提有sex了。和中国女孩子一样哈!”她强调。“很多中国女孩子都比你强。”我阴险的回答道。她没有告诉我具体是哪件事哪一年她离开了家,然而她向我形容外婆决定舅舅婚姻的情景令我难忘。
小那说她的舅舅深爱一个女子,然而外婆不同意。外婆就是家里的大家长,虽然无法做丈夫的主,然而家里和孩子的事情却都是外婆说了算。外婆认为舅舅和那个女子结婚无法给自家带来利益,爱情是不重要的,于是强迫舅舅和那个女子分了手。分手后的舅舅躺在沙发上几天几夜哭泣。
“爱情不重要,”小那强调,“爱情和婚姻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穆斯林和你们中国人的价值观很像吧。”
“那你舅舅后来幸福吗?”我问小那,“跟你外婆认定的女子结婚以后?”
小那耸耸肩,“也有幸福的。但是他不幸福,他完全不想和自己的妻子待在一起。”然后又接着和我讲她的表兄弟们表姐妹们以及叔叔们被决定的婚姻。小那已经很久不和家里联系了。
我忘了第一次见到她是怎样的情景。总之很快就开始无话不谈。性和政治是最常谈到的。如果说政治是关于权利和权力的,那么可以谈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特别是身为女性。她曾说,就一种职业而言,厨房是一个对女性相当不友好的地方。这一行普遍排斥女性,一个女人即使从正规餐饮学校毕业也很难在厨房里找到一份正经工作,就更别提磨炼技艺后晋升到主厨了。主厨可是厨房里掌握大权的职位呢,男人们个个争破头还不一定争的到,让一个女人爬上去做主厨简直了。这还是在相当自由和平等的法国。
令我想起《料理鼠王》里唯一的女性角色,冷酷迷人的大厨colette,最后还是不免要帮可爱然而迷糊的男主角圆场啊。认识小那以后再看《料理鼠王》,那辛酸和欢乐都鲜明很多。
小那在厨房里工作时很冷酷,工作完了有说有笑,和同事关系很好。她的主厨助手是个年轻的中国男人,她教他烹饪技巧和法国料理,也教他如何在床上取悦他刚刚生完小孩的妻子。她的助手可能学得太好了,年轻的妻子开始怀疑老师的性别和身份。
小那对男人不感兴趣,然而恰恰是在和男人有关的关系里她才会坚持主导地位。想找乐子的时候,她会去酒吧。有些男人喝多了,就喜欢夸耀自己让女伴如何顺服。她碰到这种男人就心痒,恰恰也是这种男人, 总会被她满不在乎的风格迷住,甚至是雀跃的任她呼来喝去。其任蹂任躏的程度,叫异性恋叹为观止。她说起这游戏就两眼放光,好像为全天下女性出气一般。王尔德说“一切都和性有关,除了性本身。性关于权力(Everything in the world is about sex except sex. Sex is about power.)”。我常想起这句话。
圣诞节到了。小那所在的公司换了老板,开始裁员。她被裁掉了,过程非常潦草,不公平也不遵守任何程序,当天就终止合同,那时还欠她一个月工资。裁掉她的理由据说是她是最后一个进公司的。小那再也不想忍了,这个英文结结巴巴中文不通的人去市劳动仲裁委员会申请了仲裁,仲裁委员会受理了她的案子,年前就要开庭了。
原创作者:Jessie 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