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冬天在法国,我们突发奇想去米兰拜访一位朋友。行程相当容易,只消跳上一辆巴士,沿着公路盘旋而上白雪覆盖的山峰,下得山来再坐上几个钟头,当天晚上就到了米兰。
几年不见,大家热烈寒暄,在狭小的厨房里跳舞,吃披萨喝酒,然后,朋友笑嘻嘻的问,来都来了,那么Firenze要不要去呢?Fi-ren-ze,Fi-ren-ze,啊,这软玉温香的地方,这大名鼎鼎的圣地,难怪徐志摩要将它译为翡冷翠,佛罗伦萨英国人念Florence,意大利人用唱歌般的语调念Firenze,可不就是翡冷翠么?音和,义合,意境也合。
那就去吧,乘上火车,前往这浪漫的百花之城。
到达的时候夜已深,时值深冬,路上没什么人。落光了叶子的树影映在古旧斑驳的路面上。我们住在老城中心一家十分老旧的旅馆里,古旧的红丝绒窗帘外是野草丛生的后院。旅馆女主人看起来年逾八十,薄薄的皮肤上满布细碎的皱纹。
天光唤醒了我们,阴云来来去去,蛛丝般的雨丝若有若无洒落,我们穿过萧索的街心花园,两旁的建筑前庭开阔,柱廊庄严,花园里树木萧索,仿佛在低语昔日的荣光。我们穿行在方砖铺就的街道上,商店里琳琅满目,黄色的灯光在这个阴霾的早上令人觉得十分温暖。最后穿过灰色调的小巷,眼前一亮,我们来到了一处开阔地带,在那里,那里,在露天之下,英俊少年大卫,赤身站立着!
数百年来,无数人前来瞻仰他的英姿。那天也不例外,照相机像树林一般升起,各种国籍肤色的人穿的厚厚的,密密匝匝的将台座围了一层一层又一层。旅游团的小旗子就像鲨鱼的背鳍一般,游至台座下,导游的声音适时响起,很快另一队旅游团又游至大卫像附近,那里就好像深海里鲨鱼围猎一般热闹。
我们这两个怕热闹的人远远的站在入口的门廊处,然而人群川流不息的经过我们,终于我们被卷进人潮,裹挟着也来到了大卫像附近,仰面看去,那种真实亟欲跳动而出。仿佛那是真实的皮肤,有真实的血脉在那之下跳动,而非冷冰冰的大理石。仿佛下一个瞬间,大卫就会转过头来,凝视我们,这群毫无礼貌举着相机对他拍个不停的异时代人。
真实和真实也是不同的。写实并不能够再现真实。唯有艺术,唯有26岁的米开朗琪罗在最后完工的那刻,对着雕像轻吹了一口气,将一缕灵魂送入雕像之中,这样才可以将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真实凝固在这名贵大理石之中。当然这纯属我的想像,然而这确是我真切的感受,写实,哪怕是纤毫毕现的写实也不能够完美的再现真实。要将真实再次带临人间,须得要灵魂来帮忙。当年26岁的米开朗琪罗耗时两年多完成了这件高5.17米,重约6吨的作品,天才果然是不同的。雕像原本是要放置在教堂的钟楼顶,众人震惊于雕像的美丽,一致决定将雕像放在市政厅广场,用了40个人4天的时间才将雕像从工作室移到广场。我没有拍照,男友也没有。也许在那时,全身心的沉浸在那里,那个阴天,雨丝的凉意,游人的热闹,空气的湿润,雕像的细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吧。
不知道看到原件又会是什么感受。是的,此处是 Piazza della Signoria西尼约里亚广场也叫领主广场或市政厅广场,此处的大卫像是复制品。1873年为保护原件,将原件放置在艺术学院的美术馆里了,观众需要买票排队入场观看。
离开大卫像,这个全意大利最受欢迎的男人,我转向Loggia dei Lanzi 佣兵凉廊,也有人叫它兰奇长廊。那里有雕像吸引了我的眼睛。
图片来自维基百科: Wknight94 – 自己的作品
佣兵凉廊得名是因为建成最初有德国雇佣兵在此驻扎,后来有建筑师将凉廊顶部的屋顶改建成露台,于是美第奇大公们就可以在露台上观看广场的典礼。是啊,佛罗伦萨的历史怎么可以少了美第奇家族的事迹呢。这个混合了权势、金钱、血腥、情欲、阴谋和艺术的传奇。
那里,就在凉廊的左边有尊青铜像,在那里,珀耳修斯斩下了美杜莎的首级并将它高高举起。美少年珀耳修斯神情冷峻,高高举起美杜莎的头颅,他的身体肌肉起伏,线条优美。如果有人会因此而爱上雕像,我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
珀耳修斯是希腊神话中宙斯和达那厄的儿子。他的外祖父从神谕中得知他终将死于自己的外孙之手,因此下令将母子二人装在木箱子里扔入海中。宙斯在海神波塞冬的帮助下使母子二人平安漂流到一个岛上。岛上的国王觊觎珀耳修斯的母亲,安排下圈套令珀耳修斯不得不前去杀死美杜莎取得她的头。雅典娜交给珀耳修斯一块闪亮的盾和翅膀。赫耳墨斯送他宝剑,那伊阿得斯给他隐身头盔。珀耳修斯终于获得了美杜莎的头,回程的路上娶了美女安德洛墨达,接到母亲后回到故乡,然而很不幸的在比赛中他掷出的铁饼打死了外祖父。珀耳修斯非常悲伤,埋葬了他的外祖父,放弃了王位,将美杜莎的头献给了雅典娜,后来和妻子安德洛墨达生养了许多儿女,他们死后宙斯将他们提升到星空中成为秋季的星座:珀耳修斯是英仙座,安德洛墨达是仙女座。他的母亲是仙后座,母亲的父亲,就是不幸死去的外祖父是仙王座。赫赫有名的赫拉克勒斯既是珀耳修斯的曾曾孙,也是珀耳修斯的同父异母兄弟,因为赫拉克勒斯是宙斯与珀耳修斯的曾孙女所生。所以这么说起来,秋夜仰望星空的时候会不会觉得格外亲切呢。一幅浩瀚星空不仅仅只是宙斯数不尽的风流家事,也是英雄们的史诗。希腊神话可说是后世所有英雄故事的母本。
本韦努托·切利尼Benvenuto Cellini制作了这尊青铜像,过程耗费十年,据他自传叙述,几乎将他带到死亡边缘。最后一次尝试的时候,几乎已经失败,切利尼下令将他的家具,厨房器具乃至200个盘子一起投进熔炉,终于使得青铜再次流动,最后冷却之后,雕像奇迹般的完成了。
最右边是佛兰德斯画家詹波隆那的风格主义作品《强掳萨宾妇女》。三个人物呈螺旋状依次展开,最上面的妇人用力展开手臂挣扎,急欲挣脱困住她的士兵,仿佛下一刻她就会纵身跳下。这尊雕像据说是欧洲史上第一尊超过一个人物的雕像。无论从哪个角度观看我都觉得汗毛竖起,头皮发麻,周遭仿佛有兵器的锐响和怒马践踏地面的震动,士兵的蛮力,妇人挣扎着哭号,丈夫的绝望。
在这尊《强掳萨宾妇女》的旁边有詹波隆那的另一尊作品:《赫拉克勒斯与半人马涅索斯战斗》。是的,这就是美少年珀耳修斯的曾孙也是珀耳修斯的同父异母兄弟,也就是伟大天神宙斯无数子嗣中的一位。赫拉克勒斯筋肉强健,将半人马牢牢按住,手中高高举起的武器就要劈下。涅索斯大张着口,呼喊犹在耳边。
佣兵凉廊里的雕像与死亡和战斗息息相关,杀戮和荣耀是这样紧密相连。入口处有两头狮子雕像,彼此对望,漫长岁月里无尽的杀戮猎猎拂动它们的鬃毛,它们面容悲戚,大睁的双眼却还是透着愤怒。如果死亡和战争仅仅只是艺术题材,这世界是会更美丽些还是会更枯燥些?
旁边是市政厅的旧宫,男友对门上的雕饰发生了兴趣,我靠在廊柱上。雨丝渐渐稠密,广场上人少了。对面宽大的廊道里坐着一个年老的女乞丐。她坐在地上,身上裹的厚厚的,分不清是大衣是斗篷还是围巾。她扶着拐杖,对着经过的人摇着手中的碗乞讨零钱。我看着,心里想对她而言,这旧宫,这凉廊,这廊上凝固的厮杀和暴力,那远处的大卫像,这一切在她的眼里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们起身穿过市政厅广场后面的市场。这市场每个摊位上都搭有篷布,摊位上贩卖的东西跟世界各地集市上贩卖的东西都差不多,一些镀金镀银的装饰品,一些衣服,一些首饰,一些色彩艳丽的杂物。想来几百年以前的集市也还是这样的吧。我们穿过市场,走向阿诺河。
天色渐渐变暗,我们在阿诺河上来来回回走了五遍。没办法,那两座桥实在太可爱了。一座上面全是金银首饰店。美丽的黄金色泽耀眼,在灯光的照耀下更加温暖明亮。旁边小巧可爱的房子每一栋的色彩和布置又都不一样,那天晚上走在桥上的人们好像个个都兴致很高,笑语喧哗,这种热闹温暖的氛围让人像饮了酒一般晕乎乎的开心。另一座桥桥面开阔,河风浩荡,两旁的房子里灯一盏盏亮起来,桥头还有一家相当有名的冰淇淋店。我们像两个围在糖果罐旁的小孩子一般不肯走开,每次经过都要进去再买一客。到最后我不知道我们是为了更理直气壮的吃冰淇淋才去一遍一遍走那两座桥,还是只是因为喜欢那两座桥才会既然路过就顺便去吃个冰淇淋。
天色已晚。乌菲兹美术馆前那条金碧辉煌的大道吸引了我们的目光。终于我们在种种声色诱惑之中艰难的跋涉到了圣母百花大教堂。站在教堂门前的广场上,我目瞪口呆,这不仅不是我以为的哥特风格,这甚至不是我通常见惯的教堂风格。它...太...“花”了。色调深浅不同的白色、粉色、绿色的大理石块铺砌成了它的表面。色彩相当和谐然而也非常斑斓。我看了很久,很久,忍不住笑起来。所以,这真是一座温暖又欢快的大教堂。圣母百花大教堂Cattedrale di Santa Maria del Fiore。
照片来自 Yann Bigant 的作品
夜深了,游人渐渐散去。教堂侧面的小广场变得空旷而安静。我们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就坐在地上,倾听远处传来的零星笑语,看深蓝的天空映着大教堂庄严又美丽的轮廓。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慢慢骑过整个广场,然后在教堂侧门停下来,停好自行车,左右张望一番。一个女孩子从另一边匆匆跑来,拥抱,笑语,意大利语听起来就像活泼的小溪流,两个人热烈交谈着,男人骑着车,女孩坐在车后,两人一起离开了。
作者:杰斯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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